我曾在炼铁厂炉前干过40多个年头,出过十几万次铁。然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,还是建国之初恢复鞍钢生产时,为新中国流出的那第一炉铁水……


  1933年,我在父母双亡、生活无着的情况下,由老家营口博洛铺乡詹屯村来到鞍山,经人介绍进了当时由日本人开办的鞍山制铁所炼铁厂,开始在炉前划卯子工。我的活儿就是给小鬼子打下脚,干些清沟子、铺沟子、抬抬扛扛等苦力活儿,每天挣的是够吃不够穿的3角3分日本钱。在日本人手下干活,苦累还在其次,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他们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,抬手就打,张口就骂,吓得人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

  “8·15”光复,日本侵略者撤离中国时,他们不甘心自己的失败,疯狂地毁机器炸高炉,妄图把工厂变成一片废墟。国民党接收后,开始还吵吵嚷嚷说要恢复生产,可没过多久便原形毕露,拆机盗卖,中饱私囊,把个千疮百孔的炼铁厂糟蹋得更加破烂不堪。那年头,街面的粮价飞涨,一麻袋“金圆券”只能换回几斤苞米。眼瞅着恢复生产无望,生活没有着落,我只好带着媳妇孩子又回到营口老家,租种几亩地维持生活。1948年是个瞎年头,高粱出双茬花,干了一年打了不到一担粮,只好东挪西借往前糊弄。


  1949年2月,鞍山解放了。听说鞍钢为恢复生产要招工,我便赶紧返回鞍山又进了炼铁厂。然而,这次到鞍钢我发现,此时的炼铁厂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,从安东、通化、瓦房店等地陆续回厂的工友们,喜笑颜开,情绪高昂,都带着一股憋不住的兴奋劲儿。是呵,大家怎能不兴奋呢?工厂归回到人民的手中,工友们结束了“拉锯战”中的颠沛流离,有了稳定的生活,再不必为每天那一点点发黑的高粱面、橡子面和绿色的棉花籽而发愁,可以定期领取成斗成袋的新苞米和其他生活必需品。鱼肉人民、横行霸道的“刮民党”兵被打跑了,开进来的是见人不笑不说话,口口声声大爷大娘,争着帮老百姓干活的人民子弟兵。像我们这些过去被称作身穿“二尺半”的黑爪子、“窑葫芦”里的臭苦力,如今被共产党、解放军称为“老大哥”,处处受到抬举。过去当牛做马,谁眼里有过我们,谁给过我们一句好言好语?如今天翻地覆,一切都变了,又来得这么突然,大家打心眼里感激共产党,感激解放军。有恩不报非君子,当时,工友们都在等待着,寻找着机会,想为共产党和解放军干点什么,哪怕只是洗件衣服领个道儿,也算尽了点心意。


  需要咱工人出力的时候终于到了。为了支援解放大军挥师南下,夺取解放全中国的最后胜利,也为建设人民自己的新国家奠定物质基础,上级决定要从恢复2号高炉开始全面恢复生产。消息传开,工友们摩拳擦掌,奔走相告,都准备玩儿命地干它一场。


  可是,荒废了三四年之久的高炉要想恢复起来谈何容易!当时,整个鞍钢从南到北,四五里地长的中央马路上看不到几个人,路两旁枯草过人;架在半空的瓦斯管道都生了锈,有的还裂了缝,上百个大烟囱没有冒烟的,有的上面已垒了老鸹窝。炼铁厂更是荒凉得惊人,美国人炸过高炉,斜桥、炉壁、管道七扭八歪;日本人撤走时又故意不把铁水放净,炉膛里凝结了100吨的大铁砣子;国民党接收以后盗卖了很多重要的机器零件,剩下的设备几乎没有一台是完整的。看那炉台上下,齐腰深的荒草里常常跳出野兔子。加之共产党刚刚夺取政权,两手空空,还拿不出足够的财力和物力支援这里,连一颗螺钉、一根铁丝都要就地想办法。难怪日本专家摇头晃脑地讽刺我们:“还是把炉子拆了种高粱吧。”但我们工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。解放军挥师南下急需钢铁,新中国全面经济建设急需钢铁,我们非要干出个样儿来,给那些“心不正”的人看看不可。


  开工准备工作在迅速进展,困难在逐个排除。为了解决物资极端缺乏的困难,在老英雄孟泰的倡导下,党组织发动了轰轰烈烈的献交器材运动。对党的号召,工人们二话没说,积极响应。成群结队的工人敲锣打鼓,推车挑担,把各种器材源源不断地送到工厂里来。有的工人在过去动荡时期,看到有些器材失落了觉得可惜,就悄悄地带回家去,当宝贝藏了起来,当工厂需要恢复生产的时候,工友们都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。还有的工友在小商贩那里看到一两件适用的零件工具,宁可自己少吃饭,也舍得掏钱买下来带到厂里用,为啥?不为别的,大家都觉得现在是为自己干,没什么舍不得的。捐献出的器材,不仅解决了眼前急需,还把仓库建了起来,其中好多都是有钱也没处买的金贵东西。组织上书写红榜,预备奖品,准备好好表扬表扬这些同志,可是有很多人悄悄把东西推来,又悄悄走掉,不仅不要奖品,连个名儿也不留。


  在那段时间里,老英雄孟泰用他的实际行动为我们树立了勤俭节约、艰苦创业的楷模,也赢得了工友们的尊敬和爱戴。不论是刮风下雨,也不论是白天黑夜,孟泰跑遍几十里厂区,抠备件、扒铁堆,小到螺丝疙瘩铜线头,大到几十斤上百斤的管件水门,只要有点用场他都不放过,手提肩扛往回弄。手擦破了,脚冻伤了,眼睛熬红了,身体累瘦了,他也从不叫苦,从不喊累。在他的带动下,广大工人开动脑筋想办法,在厂内掘地三尺寻财挖宝。高炉开工急需大量水泥,没处领,没处要,有个工人在一偏僻处发现一个凝得梆梆硬的废水泥包,他估摸着这么大个灰包不会硬实了心儿,哪怕能抠出个三锹两把的也是好事,便立即赶到厂里,领着班里的工友拎锹扛镐去刨了起来。水泥包硬得像石头,镐头上去震得人两臂发麻,可大家谁也不顾这些,硬是一锹一镐剥去了一米多厚的硬壳,从里面掏出了几十吨完全能用的好水泥。


  为了把高炉更好地保护起来,厂里提出要给高炉框架全部刷一遍防腐油,可油从哪儿来呢?工人们四处询问,八方寻找,终于在化工部臭漆坑里发现了“新大陆”。大伙拿着破锹头、铁片子、树棍子,围聚在坑沿上,把凝在坑底混有泥土的废油渣子一点点挖出来,装在破铁桶里,架上柴火化开,撇出上面能用的那一层,就用它来油漆高炉。一次,几个缺乏经验的小同志在化油时,由于底火太大,不慎将破铁桶里的焦油浇着了,当大家豁出一切把火苗扑灭后,看到好不容易化出的那点油就这么烧掉了,都围着铁桶心疼得掉了泪。


  开炉准备工作越是临近尾声,工作量也越大,很多工人干脆搬到厂里连轴滚上了。有的撇下了新婚的妻子,有的把老婆孩子打发到乡下亲戚家,还有的给瘫痪的老娘贴上满满一锅大饼子,自己进了厂。在最后那十几天里,工人们更是做出了超常的努力。大家把高粱米和土豆子拎到厂里,每顿饭,高粱米和土豆子一盒煮出来,撒上几个盐花,就坐在炉前沙堆上吃起来。条件好些的,能从家里拿来一点炸酱拌着吃,来不及回家的,干脆连油花也省下了。大伙把炉台下面的洞子围起来,放上几块木板,铺上几把干草,再垫上半块砖头,就是临时宿舍。谁也没有固定“床位”,干活下来,哪儿空着就躺在哪儿。尽管这样,工人们一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的不计其数,十天半月不回家的不足为奇,谁也不说什么,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。


  1949年6月26日,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。这天,整修一新的2号高炉正式点火开炉了。


  1949年6月27日,鞍钢第一座炼铁炉出铁时的情景。


  炉台上红旗招展,鞭炮齐鸣,市里的、公司的、外厂的代表和本厂的职工,把个宽敞的炉台挤得满满登登,大家既兴奋又担心,都在等待那盼望已久的时刻到来。公司送来一块大铜牌子,上面金晃晃镌刻着“鞍山钢铁公司第二号高炉”几个大字,被庄重地悬挂在炉身东北面的大柱子上。万事俱备,只待开炉。当时,我和栗景新、栾振山、张殿阁、宋振余等一帮老炉前工都在炉台上忙乎,把炉前几台主要设备检查了一遍又一遍,把铁沟、砂口铺了又铺,垫了又垫,生怕在这关键时刻有个什么闪失。出铁的钟声响了,我和几个有经验的老工人操着长长的钢钎,朝着出铁口猛力捅去。瞬间,一条金色的铁流奔腾而出。人们望着这滚滚“金龙”,在瞬息沉默之后,突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:“出铁啦!”“出铁啦!”看着那建立新政权后为劳动人民自己流出的第一炉铁水,在场的很多人在震耳的欢呼声中流下了兴奋的泪水。


  1949年6月27日,炼铁厂流出第一炉铁水。


  2号高炉开炉投产,说明了共产党的力量和中国工人阶级的力量。为整个鞍钢的恢复生产起到了“龙头”作用,也为全国冶金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。我为自己亲身经历了那场特殊战斗而感到骄傲和自豪。那些不平凡的日子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……


  (本文写于1996年,摘自《鞍钢60年回忆录》,作者詹建功曾任鞍钢炼铁厂炉前组长、技师;王玉,曾任鞍钢纪委办公室副主任、硅钢片厂党委副书记,鞍钢实业公司一钢分公司党委书记。)


  来源:鞍钢日报